第三百零四章 西楚霸王(六)-《雪中悍刀行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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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似一梦四十年的轩辕青锋猛然间惊醒过来,背对着那位青衣大官子,她不知何时泪流满面。
她没有转身,伸了个懒腰,双手抹过脸颊,笑道:“真是个好梦。”
曹长卿闻言微笑道:“那就好。”
就在轩辕青锋欲言又止犹豫要不要转身致谢的时候,曹长卿缓缓收回视线,重新看向已经有九十多枚棋子的棋盘,微笑道:“我无妨,你们莫要学我就好。天大地大,那江南广陵有清风明月大江,那西北蓟凉有黄沙苍茫劲气,先看遍了再说生死。生死是人生头等大事,尤其是年轻的时候,不要随意决断,生不易死简单。而生死之间,又有缘来缘去,人活一世,总要活得比草木一秋更精彩一些。”
轩辕青锋点了点头,“我轩辕青锋在世一天,就会尽量让西楚遗民少死一人。”
曹长卿一笑置之。
轩辕青锋一掠而逝。
那场大梦的末尾,她明明知道自己没有醒来,或者说已经死去,却能看到那个拿着伞的混蛋家伙,孤零零站在门口,嘴唇微动说不出话来,很悲伤。
轩辕青锋突然仰天大笑道:“老王八蛋!”
这袭紫衣莫名其妙的突兀离去,没有耽误柳夷犹下令刑部供奉的出城杀敌。
六十八名刑部和赵勾从各地紧急召集到太安城的江湖高手,联袂出城。
如一群飞鸟掠出高枝。
曹长卿这一次落子在棋盘角落,然后双指轻轻按在棋子上,向前推出。
于是在曹长卿和太安城的之间,在那南北之间,横起一条广陵江般的汹涌气机。
六十八名高手就像在横渡汛期的广陵江,艰辛而缓慢,不断有人气机消耗殆尽,摔落在地上。
柴青山提剑掠出。
一剑斩断那条气机大江。
曹长卿右手拈起棋子放在左手边,轻轻横抹向右。
顿时有一股剑气激荡而出,从左到右。
曹长卿又拈子由上往下放在棋盘上。
空中一道尤为雄伟壮观的璀璨光柱笔直坠落,从上到下。
天地间,一横一竖,两道剑气。
分别击中东越剑池柴青山和吴家剑冢吴见。
曹长卿没有急着拈子,凝视棋局自言自语道:“我曹长卿亦有浩然剑。”
柴青山手持半截断剑落在曹长卿北面二十丈外,胸口有大滩血迹。
吴见站在柴青山身前十余丈外,肩头处的衣衫粉碎,老人伸出右手五指虚握,手中有犹如实质的三尺雪白剑气,沉声道:“曹长卿,你当真不惜形神俱灭,也要下完这局棋?!”
曹长卿没有回答。
城头上的兵部尚书柳夷犹双手按在城头,双手颤抖。
作为广陵道出身的寒士,他认得曹长卿,不在西楚,而是在西楚敌国的离阳,就在这座太安城。
但是在曹长卿与西楚女帝姜姒在祥符元年来到京城之前,在刑部衙门无人问津的柳夷犹只认识一个偶然相逢的远游儒士,认识那个每次偶尔入京都会请他喝一顿酒的外乡读书人,柳夷犹买不起宅子,只得在京城东南租赁一栋僻远的小院子,那些年每次在门庭冷落的家门口,见到那个含笑而立的中年人,柳夷犹都尤为惊喜和开心。在官场沉默寡言的柳夷犹喜欢跟这位言谈风雅的前辈书生牢骚,跟这位自己只知道姓氏的曹先生吐苦水,他醉后说过自己的座师是那位门生满天下的辅大人,明明自己是那一届的会试头名,殿试文章更是不输那次的一甲三名,最终却只有同进士,他觉得是辅张巨鹿故意轻视广陵士子,所以世人只知碧眼儿有学生殷茂春赵右龄元虢等人,从不知他柳夷犹,而张辅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他的门生,更别提视为得意弟子。而那位曹先生一字不差听过他的应试文章后,笑言这般文章,与年轻时代的碧眼儿如出一辙,深谙议论忌高而散宗旨忌空而远的精髓,是好文章,但正是如此,张辅才会让你跟他一般坐上多年的冷板凳,故而你柳夷犹切不可急躁。在那之后,柳夷犹既有一半是释怀,也有一半是死心,安分守己,脚踏实地,埋头做他的刑部小官员。但是他彻底心灰意冷的是哪怕辅大人身败名裂之际,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登门拜访,只为师生之义而已,可那个辅大人不但闭门不见,而且让门房递话给他,“柳夷犹是谁,我张巨鹿有这样的弟子?记不得了。”那个黄昏中,柳夷犹回到简陋的小院中,大醉酩酊。
但是。
但是等到那位辅死后,齐阳龙在他升为刑部侍郎后,找人给他送了一本寻常至极的经籍,只说是从某人家中无意间翻到的东西。
柳夷犹现书中夹有两份已经泛黄的老旧考卷。
不过千字文章,竟有十六处总计五百余字的评语。
末尾是那句:“良材出广陵,亦可做栋梁,我当为国用心栽培,何时我死,何时大用。”
柳夷犹眼眶湿润,竭力睁大眼睛,站在城头,死死盯住那一袭青衫。
曹先生,我生于大楚,不敢忘本,所以我会在将来为所有西楚遗民在庙堂谋平安。
曹先生,我为张巨鹿学生,不敢忘恩,所以我今日不得不站在此处,与你为敌。
曹长卿突然转头望向这位在离阳官场平步青云的刑部尚书,微微一笑,眼神中只有欣慰。
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为一国一姓壮烈死,不如为天下百姓苟且活。柳夷犹,你这个读书人,别学我曹长卿。
曹长卿重新正襟危坐,面对棋局,目不转睛。
寂然不动。
天地共鸣。
天人两忘。
————
太安城内,那个今天又找借口告假不去衙门点卯的狂士孙寅,出门后一路策马狂奔,先找到钦天监的监正小书柜,然后拉着少年一起直冲翰林院,找到离阳王朝唯一的“十段国手”范长后,要了两盒棋子,挑了个储放杂物的临窗屋子,拉着范长后和少年监正蹲在地上,开始对曹长卿的那局棋进行复盘。监正负责解说那曹长卿“落子”在了何处,范长后按部就班依次摆放,同时阐述其中玄机,可是越到后面,尤其是二十手后,范长后也好,少年监正也罢,都说执黑先行的“那个人”棋力平平,先前十几手还算尚可,但也是熟悉老一辈西楚国手精妙定势的关系,按照此人的水准,别说进入离阳棋待诏,就是他孙寅也能稳操胜券。顾不得自己被冷嘲热讽的孙寅陷入沉思,范长后一手抓了把黑白皆有的棋子,随时准备落子,一手捏住下巴,也是眉头紧皱。
孙寅自言自语道:“曹长卿作为名副其实当世官子第一,此生最后一局棋,就这么的‘仅此而已’?面对那样的庸手,也能纠缠不休到一百手?”
范长后没有言语。
少年监正冷笑道:“你懂个屁!你看得出来黑子下出多少手定式了吗?曹长卿的对手分明就是个只知道死记硬背的臭棋篓子,大概是个能够经常接触西楚棋待诏国手的人物,从那个早年号称让西楚棋手直呼‘苍天在上’的李密,到公认只需要李密让先的御用国手王清心,再到被王清心差不多让一子的顾失言,一路下去,可以说西楚棋待诏众多国手的所有得意手,都被那个执黑之人生搬硬套到了这局棋里,巧的是这般大杂烩的无理下法,黑白竟是刚刚胜负持平的局面,所以说根本就是执白的曹长卿有意为之。否则天底下谁敢对曹长卿第一手落子天元?我监正爷爷不行,黄龙士不行,谁都不行!再往后推一千年,也没有谁能行!”
孙寅望向范长后,后者轻轻点头。
孙寅猛拍额头,无言以对。
太安城依旧在震动不止。
每一次地震之后,范长后就会在钦天监少年的指挥下精准落子。
范长后突然抬头问道:“差不多快要收官了,你不去打声招呼?”
少年置若罔闻,嘀咕道:“天机不可泄露,我还想多活几年,还想离开这座城出去走走看看。”
孙寅耳朵尖,听到以后忍不住打趣道:“你这小子不但嘴臭外加欠揍,其实还挺油滑。”
只有一个小书柜绰号的少年讥讽道:“小子猫,我都不屑跟你说话!”
小子猫,是少年给孙寅取的一个不入流外号。拆孙字,活译寅字。
范长后一把打乱棋局,笑道:“这棋咱们还是别下了,曹先生棋力高低,唯有老监正和……反正只有两人能够点评。至于曹先生棋外如何,就更不是我们能够指手画脚的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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