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两百一十三章 此地起佛国,他处下大雨-《雪中悍刀行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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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逃暑小镇,那位印象中不动如山的祁先生在殷长庚等人的错愕中,盯着柴青山怒容道:“你为何不出手阻拦徐凤年离去?!你难道不知道徐凤年越晚迎剑,我们就越有希望成功?!”

    祁嘉节向前踏出一步,伸出一手,街面上的长铗悬空升起,瞥了眼柴青山身边那个将秘籍视若珍宝捧在怀中的单姓少女,愤怒道:“不过是随手丢出一本粗劣不堪的《绿水亭甲子习剑录,你柴青山还想不想让东越剑池压过吴家剑冢了?!难道忘了你师弟宋念卿是为何而死?”

    柴青山揉了揉徒弟单饵衣的脑袋,笑道:“你以为徐凤年想走,我就拦得住了?”

    柴青山自顾自摇头道:“如果我跟你这位北地第一剑豪联手,各自豁出性命,是能拖住徐凤年不短的时间,最终让那剑来到幽州境内,甚至是这武当山脚。世上可能真有那如鸟飞掠穿梭云间的神仙中人。一次百无聊赖了就又去欺负某个睡觉也要握着神符匕首的少女,他大放厥词故意吓唬她,跟她说其实自己根骨清奇得连自己都怕,是那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,只要他愿意习武练剑,一炷香功夫就能御剑去那太安城上空拉屎撒尿。

    念起则剑动,徐凤年身边那密密麻麻的八方飞剑都略微散开,但是脚下那柄飞剑之前每隔十丈,就有一柄飞剑在前,剑剑相接。

    徐凤年笑着一步踏出,踩在了十丈外那柄剑身上,如此反复,一剑换一剑,开始狂奔。

    很久很久以前的当年,刚刚在清凉山安家,大姐还未远嫁江南,二姐还未与轮椅作伴,弟弟也未开窍,四个天真快乐的孩子,随便找块空地,划出格子,能蹦蹦跳跳一个下午也不知疲倦。到了吃饭的时候,那个不披甲所以只像个富家翁的男人,总会在他媳妇的命令下过来喊孩子们,他的腿微瘸,男人在自己子女前又是死要面子的性子,所以只会开心笑着,看着他们玩耍,如果不是媳妇亲自赶到抓人,男人好像就能那么一直看下去,嘴上说着慢一点,别摔着。

    永远没有人知道,为什么一个自从他离开辽东锦州后,看过了北汉、后隋、西楚、西蜀在内那么多天下壮丽风景的男人,最终会一次次不厌其烦看着四个孩子跳着千篇一律的格子,却会在媳妇催促喊人后,感到不舍。好像希望他的四个孩子,一直就这样无忧无虑,不要长大,女子不要嫁离家门,儿子不要挑起担子。

    大概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,有个不是陆地剑仙的年轻人,大战在即,却在云海之上踩着飞剑跳着格子,只因为是想起了儿时的欢乐时光。

    徐凤年终于停下脚步,后仰躺下,他身下自有百柄飞剑刹那间衔接集聚。

    徐凤年躺在飞剑铺就的大床之上,眯眼望着天空,漫天灿烂阳光落在他身上。

    金身璀璨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不久前,在临近逃暑镇的一条幽州官道上,赶路精疲力尽的少女实在扛不住那毒辣日头,就跟身边同伴说了句她要歇息会儿,然后她就在路边一棵枝繁叶茂的柳树,靠着树干坐在树荫中打盹。身披破败袈裟的光头小和尚蹲在少女旁边,在她睡着后,轻轻挥动袖子,扇动徐徐清风。但是小和尚有些忧心,他发现她似乎又做噩梦了,眉头紧皱,不光是今天这个午觉,其实这一路行来,自从两人进入北凉境内,她就经常这样,时不时半夜惊醒,不管多么疲惫,然后她就是死活不愿合上眼睛睡觉了。

    小和尚帮少女扇着风,看到睡梦中的少女竟然流泪了,小和尚顿时也跟着眼睛一红,嘴唇微动,喃喃哽咽道:“师父师娘,对不起,我没有照顾好东西……东西吃了很多苦,都半年多没买过一样胭脂了,连铺子也不看,东西还故意说她已经不喜欢胭脂了……师父,趁着东西其实心底还是喜欢胭脂的时候,你教我顿悟吧,这次我用心学,早些成佛好了……”

    小和尚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嗓音,“你这个笨徒弟呐。”

    小和尚先是赶紧抬头,满脸惊喜,然后伸出手指嘘了一声,示意来者别吵到了她,小和尚都顾不得擦掉自己脸上的泪水。

    从武当山赶来的白衣僧人心中感叹,闺女真是没说错,是个笨南北啊。

    李当心缓缓席地而坐。

    方丈方丈,方圆一丈内,立即得清凉。

    白衣僧人闭上眼睛,轻轻伸出手,点在自己闺女的眉心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祥符三年。秋末。

    北莽大军再度集结,四十万精锐陆续压境怀阳关。

    一位年轻僧人破开云层,如仙人落于城外,盘腿而坐。

    年轻僧人猛然抬头,沉声道:“天地之大,容小僧只在这北凉城前方寸地,为李子竖起一道慈碑!”

    他闭上眼睛,双手合十。

    其实他没有说出口,天下再大,也不过是东西南北而已。

    骑军并未展开冲锋,而是缓缓压阵,然后万箭齐发。

    箭矢密密麻麻如蝗群压顶。

    整座天空就像一块脆弱的丝帛,瞬间被锐器撕碎。

    年轻僧人低头诵经,塑就金身。

    随着一拨拨箭雨泼洒而下,僧人的金光开始摇晃和衰减。

    箭雨无止境。

    猩红鲜血开始逐渐浸透袈裟。

    浑身鲜血的年轻僧人嘴唇颤抖,低头呢喃:“师父,你说情至深处知悔不愿悔。你说的这些道理,我总是不懂,但是没关系。往西去便去,成佛便成佛。”

    不知为何,刹那之间,满身猩红变作金黄色。

    视线模糊的僧人艰难转过头,望向城头,满脸泪水却咧嘴一笑,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耳朵,似乎在告诉谁一些什么。

    他转回头后微微弯下腰,伸手拨了拨身前脚边的沙地,似乎又是在为搁置某样物件而腾空什么。

    他双指弯曲,轻轻一叩!

    天地之间。

    骤然响起一声清脆悠扬的木鱼声……

    柳荫下,少女猛然哭出声,睁开眼后,茫然四顾。

    当她看到笨南北还在,还多了那袭白衣,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,一下子哭得更凶了。

    不知所措的小和尚扯了扯师父的袖子,嗓音沙哑道:“师父,东西到底怎么了?”

    白衣僧人把他闺女搂在怀中,柔声安慰道:“好了好了,傻闺女,别怕啊,爹和笨南北都在这儿呢。”

    白衣僧人伸出手掌在女儿额头一抹,李东西沉沉睡去。

    这一次,她无梦,睡得格外香甜。

    李当心让女儿继续坐靠着柳树,帮忙擦掉她脸颊上的泪痕后,这才摸了摸自己的大光头,转身对旁边的小光头说道:“南北啊,等东西醒了,就带她去武当山上的紫阳宫,你师娘正在那里等你们。她埋怨山上道观的斋菜没油水,不好吃,很是想念你烧饭做菜啊。记得在山脚小镇多买些鸡鸭鱼肉,等我回来,晚上咱们一家人好好撮一顿……”

    南北小和尚为难道:“我和东西都没钱啊,师父你有?”

    白衣僧人瞪眼低声道:“到了北凉,姓徐的能不管饭?大不了你们去那个叫逃暑镇的地方,扯开嗓子自报名号,就说是我李当心的闺女和徒弟!”

    小和尚追问道:“如果不管用,咋办?”

    白衣僧人没好气道:“那你上山后就去姓徐的茅屋菜圃,偷摘几根黄瓜,凉拌。”

    小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头,唉声叹气。

    白衣僧人缓缓起身道:“自己看着办就是,师父要赶去给那小子送行一程,离阳北莽两朝皆灭佛,唯独北凉敬佛,若这就是天理难容,那贫僧无禅,倒是要好好念一次禅了。”

    小和尚紧张万分道:“师父,跟徐凤年见着了面,一定要和气啊。他人很好,对了,师父你这次下山没有带那把磨好的菜刀吧?要是带了,晚上做饭切菜,我要用的,师父你就别带了。”

    白衣僧人挥了挥袖子,一掠而起,到了数十丈高度后,向天空步步走去。

    一步一莲花。

    李当心自言自语道:“徒弟啊,成佛这种事情,你就算了。师父在行。”

    这一日,北凉高空,宛如一座悬天莲池。

    之后更有莲上坐佛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在距离河州边境还有将近百里的天空,白衣僧人追上了御剑东去的年轻藩王。

    徐凤年停下疾速飞掠的壮观剑阵,问道:“禅师有事?”

    两人所在位置已在云海之上,白衣僧人仍是伸手指了指更高的地方,“你该知道吧?”

    徐凤年笑道:“这个是当然,除了祁嘉节那柄剑和谢观应的横插一手,还会有些……有些存在,会对我看不过眼,不过禅师放心,都在我预料之中。虱子多了不怕咬,债多了不愁,也就那么回事。”

    徐凤年抬头望向那浩渺冥冥之中,冷笑道:“如果是在跟黄青那一战以前,我还会畏惧几分,如今嘛,也就那么回事了。”

    白衣僧人看着这位大开北凉门户接纳天下僧人的西北藩王,沉声道:“贫僧不是帮你徐凤年,当然也帮不了你什么,但是北凉这一方净土,是贫僧师父和师伯,还有那个烂陀山的无用和尚都希望见到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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